三十年前,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在江西省于都县,有不少革命老区儿童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迫失学,便发动报社同事一起资助了11名失学儿童。两年后,他们前往于都县看望资助对象,并详实地报道了当地失学儿童的贫困状况——他们住在破旧的土屋里,生活摇摇欲坠,却依旧渴望上学读书。
这篇名为《爱心托起“明天的太阳”》的报道产生了极大的反响,全国各地上千名读者参加到资助活动中,帮助了近2000名儿童重回学校。爱心泛起的涟漪也带动了南方周末人更大的公益热情,1995年1月,南方周末报社决定出资,在于都县岭背乡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,学校于当年9月2日正式落成开学。
(相关资料图)
2023年,南方周末希望小学共有585名学生就读。(摄影:麦圈)
如今,经过数次翻修,南方周末希望小学拥有整洁明亮的教室,平整宽阔的操场,附近乡镇的孩子们不再为上学而发愁,但这里的老师们迎来了新的挑战。语文教师段雯教了15年书,职业生涯的前几年,她的教学方式以应试教育为主,注重课本上的知识,老师们也多以“走出乡村”“出人头地”来鼓励学生们上进。近几年来,随着全民阅读的盛行,段雯愈发感到应试教育的局限,认为教学应该更多结合课外知识和生活实践。如何引导学生阅读,让他们关心自身和当下,关注家乡的独有环境,成为任重道远的课题。
2023年,在全民阅读连续写入政府工作报告的第十年,南方周末联合拼多多发起的“为你读书”公益行动为南方周末希望小学送上了一份儿童节贺礼,一间装满了图书、绘本的阅读室,段雯十分欣喜:“阅读就像在孩子心中种下一颗种子,帮助他们向下扎根乡土,脚踏实地,向上积极生长,发展自我。”从“无学可上”到“应试教育”再到“多多读书”,发生在南方周末希望小学中的转变,折射出乡村教育30年的发展变革。
在孩子们的心中种下阅读的种子。(摄影:陈逸航)
“锦鲤”之外的学生
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内,应试教育是相对公平的教育,给了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励志机会。尽管能称为“读书的料”的人少之又少,而且充满了艰辛。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讲师程猛做过一项针对农家子弟的研究,他认为,通过高考向上流动的故事,“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故事,也不是一个逆袭的励志故事。它是一个农家子弟负重前行,充满了矛盾冲突和困惑挣扎的故事”。
冲突和困惑源于缺失,既是城乡之间区域发展不平衡带来的认知缺失,又是学生核心素养和情感教育的缺失。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杨东平认为,乡村教育不应仅仅关注少数能鱼跃龙门的“锦鲤”,不是培养“小镇做题家”和“二流机器人”,而应当关注大多数学生和弱势学生,应当为农村学生的终身发展和幸福服务,乡村学校的教育应从应试教育中突围。
上课之余,孩子们练习非遗“鱼龙舞”。(摄影:陈逸航)
南方周末希望小学教导处副主任孙渝从事乡村教育十八年,曾在比岭背乡更偏远的乡村工作过,那时候村里没有普及互联网,书本是接触外界唯一的方式,他意识到阅读的重要性,“如果不带着学生阅读,他们看的就是教科书,打不开看世界的眼光和格局。”
但乡村难有阅读的氛围,孙老师说:“没有像《平凡的世界》中孙少平那样读书的人了。”路遥的这部小说呈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图景,主角孙少平十六岁时第一次读到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立刻被书迷住了,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看完了书,他感觉到,“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,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,而更重要的是,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,不管什么样的人,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,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!”
孙渝给学生们上阅读导读课。(摄影:陈逸航)
为了引起学生阅读的兴趣,孙老师在学校老旧的图书室翻找有趣的书籍,老图书室的书大多来自社会捐赠,品类和质量良莠不齐,好不容易翻出一本《哈利波特与魔法师》,他立刻给学生们上了一节导读课,“魔法、神话,这些题材是比较吸引孩子的,我设计了一个环节,让孩子们学着念书里的咒语,再让他们猜咒语的用途。”介绍《山海经》时,他给学生们展示生动的插图,再让他们自行去书中找到这些“神奇动物”的名字。
孙老师的阅读课带着浓厚的游戏性质,他不想让阅读仅作为“摘抄好词好句、丰富作文素材”之类的功利用途,“要让孩子有探索欲望,还要激发孩子的同理心,让他们学会感同身受”。
“好比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,我们通常会跟学生说汤姆机智聪明,但是学生读了以后说,汤姆也比较调皮,甚至有时候会说谎,他们会直接点出我们成年人有意规避的点,于是他们会发现老师灌输的东西和自己感悟的东西是有差距的,会从汤姆的行为中反思自己的行为。
不问结果的播种
段雯将阅读的过程比喻为播种种子,一颗种子需要经历时间才会开花、结果,且谁也无法预料会开什么花,结什么果。重要的是享受过程,而不必强求结果。“有时候我跟孩子们讲,看看书能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,也能更好地去接纳他人、理解他人、宽容他人,这就足够了。”
段雯带领学生们一起读高尔基的《童年》,一名学生在看到主人公阿廖沙的外祖父用鞭子抽打他的情节时,写下批注,“外祖父并不是不爱阿廖沙,而是因为外祖父生在他那个年代,也是这样被打过来的,所以他认为打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。”这名学生日常由祖父母照顾,他从书中的情节想到了祖孙之间的情感表达和相处模式,段雯觉得很好。
段雯带着学生一起阅读。(摄影:陈逸航)
每个年级的学生有不同的共读书目,低年级学生以绘本为主,再慢慢从桥梁书走向小说阅读。段雯的习惯是先给孩子们上一节导读课,激发他们的阅读兴趣,再帮助他们制定阅读计划,随时和他们交流阅读感悟。通过这些做法,在她的班级上,百分之八九十的孩子都能很好地完成阅读计划。
在南方周末希望小学,阅读之风越来越盛行。
十岁的游芷聆最喜欢的书是《绿山墙的安妮》,她觉得安妮坚强善良,而且十分重情义。游芷聆联想到自己,父母南下深圳打工,只有年节才能回家,但她每天都非常想念他们,她也是一个重情义的孩子。
游芷聆和奶奶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,她没有书桌,书全都放在一个蓝色的塑料收纳盒中,大多数是课本。问起她爱看的课外书时,她翻了一会儿,掏出一本《幻想大王奇遇记》,《绿山墙的安妮》被她捐给了班级的图书角,她想用自己最喜欢的书跟大家分享。
游芷聆走在回家路上。(摄影:陈逸航)
和感情细腻的游芷聆不同,四年级的孙业达最喜欢的书是科普读物《灰尘的旅行》,因为这本书让他认识了不同菌群的形态特征,他喜欢吸收新的知识,长大以后他想成为一名老师,“帮助更多的孩子找到出路”。孙业达也是留守儿童,和奶奶住在没有装修的安置房内,他的父母和村里大部分中青年一样,在岭背村这个没有工业的赣南村庄,大部分村民的出路是离开家乡,去东南部沿海城市的工厂打工。过去三年里,孙业达父母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,有的开始辞退工人,他们经历了几次动荡,辗转在不同的厂房中。成长的孤独和父母的艰难让孙业达早早地开始思考未来。
孙业达在家中看书。(摄影:陈逸航)
如果当不成老师呢?孙业达用超出年龄的平静口吻说,“再尝试其他的职业。”在他的另一本课外书《鲁滨孙漂流记》中,鲁滨孙出海四次,才成功了一次,故事固然传达了勇于冒险不言放弃的精神,但也告诉了他,成功并非易事,失败才是常态。段雯觉得,即使孩子们以后所从事的职业与阅读经历无关,文字依然会在他们遭遇困境和挫折时,带来振聋发聩的力量。
童年的合欢树
阅读力量汲取的第一步,是“有书可读”。
六一前夕,5000多册全新图书运到了南方周末希望小学,整齐地分类摆放在书架上。“为你读书”公益行动惠及的并不只这一所小学,自2021年4月启动以来,已走进云南、四川、湖北、新疆、青海、甘肃、贵州、安徽、江西等地,累计捐赠图书超过30万册。
新图书室搭建完成时,阅读专家王钢和诗人陈年喜来到南方周末希望小学,给老师和学生们带来几节生动的阅读课。
南方周末希望小学里全新的阅读室。(摄影:陈逸航)
王钢以前总跟人分享“阅读的意义和方法”,现在他更喜欢讲“阅读的浪漫和精确”。“浪漫”和“精确”,是英国教育家怀特海在《教育的目的》中提出的智力发展过程,孩子在十三四岁以前,心智活动处于浪漫阶段,好奇心占据主导,这是一个习惯于奇特想法的阶段,一个提出问题、寻求答案的阶段,重点要让儿童自己观察、自己行动,而不是像往行李箱里塞物品一样,让孩子装满一堆枯燥无味的知识。
王钢告诉老师们,大家应该反思现在所习惯的灌输式教育,让孩子自主生长。“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激发和引导他们的自我发展之路。任何教育最终都是自我教育,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他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。”阅读也不应是功利的,应该回归阅读的本质,回归教学的规律。
王钢给全校老师分享“阅读的浪漫与精确”。(摄影:陈逸航)
仅仅是识字一项,灌输式的机械识字与自发感悟的浪漫识字也存在非常大的区别。“看生词卡片进行识字,是最机械的识字,有的孩子认识了以后只会机械地照搬,不知其内在。机械识字的基础应是浪漫识字。”王钢以“快乐”一词举例,“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故事里不断地与‘快乐’这个词相遇,于是他在内心深处对快乐这个词有了自己的理解,当他在课堂上,看到‘快乐’两个字的卡片,他会恍然大悟,原来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快乐王子的‘快乐’,是在巨人的花园里孩子们感到快乐的‘快乐’,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以后,内心非常快乐的‘快乐’。”
“孩子的浪漫世界与精确学习,忽然在那一刻融会贯通了,就仿佛他的世界照进了一束光,以前被遮蔽的理解现在全部都明白了。”
陈年喜跟学生们分享他自己的阅读经历,“童年阅读的书,会刻在我们心中”,少年时期的阅读经历会塑造一个人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。
在八九十年代的乡村,书籍更加不易得,陈年喜总要借别人的书,熬夜点灯看完,赶在第二天早晨还回去。灯用的是煤油灯,不仅光线昏暗,还会散发煤烟。读书至清晨,陈年喜抬手一擦,鼻孔里尽是煤灰。除了书,陈年喜不放过任何写了字的纸,那时候他的老家以土坯房为主,很多人家会用旧报纸糊墙,陈年喜去到人家里读报纸,四周墙壁上的读完了,再仰着脖子看天花板上的。后来陈年喜外出打工,奔波在各个矿山之间,坐火车看到别人用来垫屁股的报纸,他也要捡起来读完。
诗人陈年喜正在分享自己的阅读经历。(摄影:麦圈)
陈年喜说不清阅读给他具体带来了什么,但他的生命中始终留有阅读的痕迹。他在矿上做爆破工时,白天炸山,晚上写诗,所有的爆裂和寂静化作了笔下的文字,沉淀进岁月中,当他遭遇身体疾病和生活变故时,相比其他转业艰难的矿工,他多了一条文学的路。
他阅读,也将生命中的一切事物转化为文字。他在诗中常常写到芦苇,因为他的家乡有一条小河,河水清澈,每到深秋,河边的芦苇开出白色的花。
今夜
我像一片芦花白茫茫铺满尘世的路上
极少数人偶尔抬起头,
看一眼小石潭上
拔地而起的芦苇年年白到天涯。
南方周末希望小学的教学楼旁有一株高大的合欢花树,正值花期。陈年喜对孩子们说,“如果你是一个生活的有心人,一株合欢树的四季变化会伴随你的一生。”
南方周末希望小学校园内的合欢树。(摄影:陈逸航)
关键词: